一個讓中國文人日思夜想、魂縈夢繞的歷代邊關戍所,一個讓中國人血脈僨張、蕩氣回腸的心靈朝拜圣地。
█ 1907年法國漢學家沙畹拍攝的雁門關
雁門關之于中國人而言,寓涵著太多的文化意味。它是大漢民族最后一道自我防御的象征,也是歷代“大一統(tǒng)”皇權所及的“榮辱”標志;它是中華民族內(nèi)部相互殘殺、屠戮的古戰(zhàn)場,也是這個多災多難民族和諧相處、進而融合為一體的孵化場;它是帝王將相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個人意志肆意妄發(fā)的大戲臺,也是騷人墨客吟詩作賦、憑古吊今的個性情懷得以張揚的大劇場。它銘刻了趙武靈王、漢高祖、唐太宗這樣千古帝王的流風遺跡,也留下了趙幽繆王、宋徽宗、宋欽宗、慈禧太后這樣亡國昏君的斑斑劣跡;它孕育了李牧、蒙恬、李廣、衛(wèi)青、霍去病、薛仁貴、郭子儀、楊業(yè)這樣頂天立地的民族英雄,也間接繁殖了公子成、郭開、李斯、石敬瑭、潘美、王侁、魏忠賢那種臭名昭著的奸佞小人。一種交織著文明與野蠻、正義與邪惡、君子與小人的民族情結,一種集結著光明與黑暗、美好與丑陋、血濺沙場與紙醉金迷的悠悠千載文明,在這個朔風凜冽、狼煙繚繞的邊鄙僻野之地淋漓盡致地暴露在漫漫天地曠野之間,常讓接踵而至的后人在一種無法排解的糾結中喟然長嘆。
可以說,雁門關就是中國漫長歷史的一個散發(fā)著黯淡光芒的坐標,她以她截然不同于江南水鄉(xiāng)溫婉旖旎的旌旗戈矛、胡笳角聲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文人雅士前來對天當歌、一抒胸懷,更以其悲歌擊筑、狐死首丘的盎盂相擊讓一個又一個的文章巨公淚眼婆娑、長歌當哭。雁門關幾乎成了中國歷代詩人們心中一道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里情結。
我們在這里可以隱約聽到東漢的科學家、文學家張衡在長安眺望遙遠北方時的輕聲嘆息:“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紛紛,側身北望涕霑巾……”
我們在這里可以恍惚看到北周詩人庚信對著天空發(fā)呆:“南思洞庭水,北想雁門關”;
我們在這里還可以真切感受到唐朝詩人王昌齡在遐想中的喃喃自語:“秋風夜渡河,吹卻雁門桑”。
█ 民國時期的雁門關
驀然回首,我們發(fā)現(xiàn)生活在1300多年前的盧綸已經(jīng)衣袂飄飄站在了雁門關的城樓上,北風呼嘯,大雪紛飛,黯淡的夜空里忽然幻化出了前朝將士雪夜飛騎追殺胡人的壯觀場景: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再回首,盧綸倏然消失,年輕的李賀一襲白衣正迎風挺立在逶迤綿延的雁門山巔。他看不見眼前落葉飄零的肅殺秋色,卻分明看到了漫山遍野閃爍著民族氣節(jié)的豪邁雄壯——黑云壓城下的金戈鐵馬、寒鼓重霜: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雁門關就像一個變幻莫測的魔方一樣,不斷撩撥著詩人們那一根根敏感的神經(jīng)。
你看,崔顥笑意粲然:“高山代郡東接燕,雁門胡人家近邊”。
張祜滿臉驚悸:“城頭月沒霜如水,趚趚踏沙人似鬼”;
陳去疾神情凝重:“荒壘煙峰百道馳,雁門風色暗旌旗”;
莊南杰豪氣沖天:“旌旗閃閃搖天末,長笛橫吹虜塵闊”;
許謙雄邁悲壯:“寒松荒草間蒼黃,照眼崢嶸三十里”。
蘇東坡也笑盈盈地走來了,他臉上寫滿了詩情畫意:
雁門關外野人家,不植桑榆不種麻;
百里并非梨棗樹,三春哪得桃杏花。
六月雨過山頭雪,狂風遍地起黃沙;
說與江南人不信,早穿皮襖午穿紗。
雁門關凝結成了民族的一個符號,那些騷人墨客們沒來的想來,來了的又百看不厭,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頭走了,卻又在他鄉(xiāng)的夢里繞了回來:
昔別雁門關,今戍龍庭前;
驚沙亂海日,飛雪迷胡天。
(李白《古風其六》)
一支筆不僅攪起了詩人心中的漫天劍雪,也攪得中國文學史跟著詩人漫天飛舞起來。
這就是雁門關,一個讓中國文人日思夜想、魂縈夢繞的歷代邊關戍所,一個讓中國人血脈僨張、蕩氣回腸的心靈朝拜圣地。
█ 民國時期的雁門關
毫無疑問,雁門關是中國歷史文化的一個凝縮載體,它承載了中華民族太多的苦難、悲傷,也散發(fā)著中國人特有的自信和歡樂,透射著炎黃子孫保家衛(wèi)國悲壯豪情下彌漫在曠遠天地間的浩然正氣。
在詩人們?nèi)绱蠊P的精心描繪下,雁門關形象雖然千變?nèi)f化、形態(tài)各異,但不變的是那永遠的主題——馬革裹尸、刀光劍影攜裹而來的蒼涼、悲壯和豪邁之氣。
我漫不經(jīng)心地翻閱著這些發(fā)黃的詩篇,驀地發(fā)現(xiàn),在這種蒼涼、悲壯和豪邁之氣的背后,還隱藏著血濺疆場的將士們和多愁善感的詩人們更多的無奈和憤慨。無奈是因為將士們在槍林彈雨中浴血奮戰(zhàn),背后卻被作為同胞的政敵小人射來一支又一支防不勝防的明槍冷箭,而將士們耿耿效忠的朝廷帝王竟然聽信奸佞,和小人沆瀣一氣,勾結在一起,給了他們致命一擊。于是歷史在顫栗中,重復著一次又一次“窩里斗”的怪圈。邪惡化身為正義的面目出現(xiàn),正義的真身在這里卻成了風雨中的飄零,將士們的鮮血成了奸佞小人“邀功”的資本。這是一個歷史的暗角,是歷代文人們沖鋒陷陣意圖攻克的堡壘。然而,歷史的巨輪在這里還是一次又一次的拋錨、擱淺……
█ 從雁門關的另一側看關樓
一千年前,司馬光從東京汴梁,長途跋涉來到了雁門關。面對著荊棘和荒草叢生的李牧祠,詩人不禁悲從心起,一唱三嘆:
椎牛晌壯士,拔距養(yǎng)奇才。
敵帳方驚避,秦金已暗來。
旌旗移幕府,荊剌蔓叢臺。
部曲依稀在,猶能話郭開。
司馬光的感喟余音猶在,蘇東坡的弟弟蘇轍后腳就跟來了。蘇轍是要出使契丹,雁門關是必經(jīng)之道。蘇轍沒有看到他哥哥描述的雁門美麗風光,卻看到了雁門關肅穆凜然的楊家祠堂。楊家將的故事就發(fā)生在同朝年間稍靠前的時候,他記憶猶新。睹物思人,聯(lián)想到國家內(nèi)憂外患,蘇轍先生淚眼蒙蒙,欲唱還哭:
馳驅本為中原用,嘗享能令異域尊;
我欲比君周子隱,誅彤聊足為忠魂。
東坡先生把楊業(yè)比作三國時期東吳的周處,雨涵了其內(nèi)心復雜的仰慕、悲憤之情。周處的父親是鄱陽太守周魴。周處少時頑劣,結交一群地痞流氓,為禍鄉(xiāng)里。后來悔過自新,弘揚正義,在歷史上曾留下了“周處除三害”的傳說。吳亡后周處在西晉為官,因其剛正不阿,鐵面無私,得罪權貴,被讒言所陷,派往西北討伐氐羌叛變,結果途中遇害。
同那些遠道而來的詩人們不同,元好問就生長在雁門關所在的代郡。他自幼時起,就對那肅列群峰、揣火龍蜒、鎖關虎隘、忠墳青冢爛熟于心,無數(shù)次目睹雁門要塞,聆聽疾風堞草聲咽,那一片蒼黃景象,讓他的心中充滿了悲涼。想到宋朝帝王昏庸懦弱,奸臣為非作歹,以致大好河山盡送金人手中,元好問悲憤難已,仰首長嗟:
樓斷蒼云,
似故帥、叱威點閱。
分明見、秋高斂籟,峰群肅列。
箍地龍蜒猶揣火,
鎖關虎隘能堅鐵?
只回雁、嘆堞草搖風,聲聲咽。
煙灰散,憑熱血;
螢光熠,傷明月。
縱潘楊不語,世人還說。
可恨忠奸多惹瀣,
直疑清濁都含譎。
抬望眼、問大好河山,真無轍?
歷史似乎總是在磨盤似的圓圈中旋轉。當后人在嗟嘆古人命運不公的時候,歲月的纖手卻在不知不覺中把他也送進了那驚人相似的歷史輪回中,然后,他又成了后人憑吊、嗟嘆的對象——月兒裝飾了他的窗戶,他又碎了別人的夢。
1947年12月,在朔風呼號、漫天飛雪的嚴寒天氣里,戎馬一生的陳毅元帥滿懷豪情壯志,高吟著“朔漠慶土改,滿蒙是同舟”的詩句慨然踏過雁門關古道。第二年春,陳毅再一次走近這個古老的邊關戍所。此時關內(nèi)已是春風徐徐,花紅柳綠,而在峭拔挺立的雁門山上,仍舊是寒風凜冽,一片寒冬肅殺景象。陳毅“驅車登覽”,放眼瞭望,但見還被皚皚白雪覆蓋著的巍巍雁門山顛,雁門關頂天而立,雄偉森嚴。他在剎那間想到了那些為保家衛(wèi)國而血染疆場的中華兒女,進而又想到了千古將士為戍守雁門關卻被自己人無辜殘害的傷心往事,一時百感叢生:
百尺雄關氣郁森,驅車登覽感叢生;
能兵李牧難終任,多計劉邦僅免身。
慷慨捐軀悲繼業(yè),從容謫戍念南星;
紛紜千古傷心事,端緒由來封建根。
詩人高瞻遠矚,朗言發(fā)聲:這種“窩里斗”的“傷心事”,歸根到底都是由于封建專制制度所致。但思潮澎湃的詩人壓根不會想到,僅20年之后,他就遭到了同樣的命運。一個莫須有的“二月逆流”事件,讓他成為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專政的對象。1972年1月,在似曾相識的凜冽朔風的呼嘯聲中,在國人瘋狂的“窩里斗”吶喊聲中,這位為締造新中國立下汗馬功勞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元帥在無聲的悲憤中,撒手人寰。
(選自《一個民族蒼涼的文化符號》,原文一共12節(jié),3萬字,本文系其中第1、2節(jié),原載《家國往事》,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李琳之著,2015年7月版)